“沒想到這裏也會有這樣的花。”簡看著花壇中那一片溫暖的紫色，言語之間頗有幾分感慨。原以為像沃爾圖裏這樣黑暗的地方只會種植同屬性的品種，例如象征死亡的羅格絲提安血玫瑰。

卡萊爾順著她的視線望去。

“勿忘我，”他讚嘆道，“很美的花。”

“你喜歡嗎？”

“是啊，我很喜歡這個品種，它代表了永恒的記憶、和愛，”說到這兒，他轉頭看她，眼中流轉著脈脈溫情，“很美好，不是嗎？”

“……是。”她對上他的目光，片刻後重新將視線移向那片紫色的勿忘我，“卡萊爾，你會忘了我嗎？”她的聲音朦朧而悠遠，恍若近在耳邊的呢喃。

卡萊爾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麽問，眉眼間閃過一絲驚訝和疑惑，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，堅定地說：

“不會，當然不會。”

“可是如果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因素……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，“讓你不得不忘了我呢？”

“那我就努力想起你。而且這個地方——”卡萊爾拉起她的手貼上他的心口，“它永遠不會忘記你。”

簡仰起臉，靜靜地凝視他，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好似浩瀚而深沈的大海，隱隱湧動著波光。

“卡萊爾，我相信你，”她說，“一直都相信你。”言罷，她忽然微微一笑，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掌中抽回。

手心裏頓時傳來一陣空落落的感覺，卡萊爾心底的失落還未來得及散去，就見眼前的小姑娘俏皮地對他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——

“卡倫先生，請問你願意與我跳一支舞嗎？”

卡萊爾驚訝地挑眉，在他的大腦尚未做出反應之前，他的手就已經毫不猶豫地握住了簡伸過來的那只手。

銀月如夢，兩人的身影默契而美好。

上一次，她需要踩在他的腳背上，讓他帶著起舞。

而這一次，她可以自如地跟上他的舞步，不再需要依賴他。

“看起來，你是早有準備啊。”卡萊爾摟著她的腰，額頭與她輕抵。

“是啊，卡倫先生，”她大方地承認，“為了配合你的高度，矮小的我不得不把鞋跟墊高了好幾層，您說您沒事長這麽高做什麽呢？”

一串如指尖劃過黑白琴鍵般的低笑聲從卡萊爾的口中流瀉而出，他搖了搖頭，目光愉悅而寵溺，“簡，你是什麽時候學會跳舞的？”

“你還記得希爾夫人嗎？在諾帝斯城的時候，我和她學過一段時間的舞蹈，她的確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舞蹈老師。”提起這個名字，她的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惆悵。

卡萊爾聞言想起某日撞見簡神神秘秘地從希爾夫人房中出來的情景，那時他還對簡和希爾夫人突飛猛進的關系感到疑惑，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。

對於那位夫人，他不打算做任何評價。雖然他可以理解她失去愛人的心情，但她曾意圖燒死簡，這一點令他無法原諒，所以他只是讚揚了一下簡的舞姿。

“你是一名很好的學生。”他說。

“謝謝。”她抿唇微笑。

一舞終了。

天色好像又暗了些，四下一片寂靜。

兩人依舊面對面站著、維持著跳舞時的姿勢，誰也不願意先放開對方。

這支舞其實跳了很久，可她卻覺得還是太短。

她多麽希望這支舞可以無限漫長，就這樣一直跳下去……跳下去……

可惜任何事物都有盡頭。

她仰頭，深深地凝視卡萊爾。

那雙金棕色的眼眸中映出一個小小的、清晰的她，只有她，仿佛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，眼底的溫暖令她沈醉而悲傷。

“卡萊爾，”她輕聲呢喃，生怕打碎了這一地的夢境，“我想做一件事。”

“什麽？”

“一件上一次我們跳舞時沒來得及完成的事。”

她攬住他的脖子，踮起腳朝他靠近，眼底帶著一絲義無反顧的決絕。

“可以嗎，卡萊爾？”

月光下的天臺上，少女懷著最深沈的愛戀，吻上了她心中最遙遠的夢。

***

沒有一縷陽光的早晨。

雲層壓得很低。

也許是因為，這是一個離別的日子，她想。

簡站在二樓走廊盡頭的窗前，俯視樓下廣場上的幾道身影，厚重的窗簾將她完美地掩藏。

廣場上，卡萊爾與阿羅等人相對而立，阿羅正滿面笑容地對他說著什麽，卡萊爾也帶著淡淡的、不失禮貌的微笑，偶爾點頭、或者回應兩句。

她聽不太清楚他們在說什麽，只看見阿羅遞給卡萊爾一件禮物——她知道那是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，然後對他做了一個告別的動作。

他終於是一個人了。

她想，感到眼眶幹澀而疼痛。

一個人走向他的光明，而不是被她拖入黑暗。

而她也終於重回一個人的孤獨，也許是永遠，沒有盡頭的永恒。

腦海中閃過昨天下午她和阿羅的那場談話。

……

“我要見阿羅。”

話音剛落，就有一個沃爾圖裏的守衛從暗處閃出，將她帶往阿羅的書房。

那是一間古老而神秘的房間，深色的裝飾，透出一種低調的奢華，房門是木制的，上面精心雕琢著繁覆的圖紋。

這扇門，一旦推開就再不能回頭，但她還是站在了這裏。

“放了卡萊爾。”她開門見山地說。

阿羅毫不意外她會這麽說，他雙手優雅地交疊，支在書桌上，微笑道：“簡，關於這一點，你知道的……”

“我願意加入沃爾圖裏，”她打斷他的話，一字一頓，冰冷而堅決，“心甘情願。”

說出這句話的時候，她感到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悄然破碎。

一抹驚喜之色瞬間點亮了阿羅的臉龐，他終於等到了簡的低頭，這種精神上的征服是他最為享受的。

“啊，當然，”他立刻改口道，雙手激動地揉搓，“親愛的簡，我當然會滿足你的願望，雖然有些遺憾。你知道的，我一直都很欣賞卡萊爾，如果他也能成為我們中的一員……”

“阿羅，”她猛地沈下臉，語氣中滿含警告之意，“不要得寸進尺。”

“好好，”他好脾氣地擺擺手，笑得十分愉悅，“別緊張，簡，其實我只是……開個玩笑。不過我覺得卡萊爾可能不會接受你的安排——畢竟你在這裏。”他暗示道。

“幫我消除他的記憶，”她看著阿羅，緩緩說出早就做好的打算，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，一陣尖銳的疼，“所有的、關於我的記憶。”

只有這樣，卡萊爾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。

阿羅微訝，他沒有想到簡會讓他這麽做。記憶在感情中扮演了多麽重要的角色，沒有了記憶，也就等於遺失了過往的情愛，忘記的那個獲得自由，留下的那個只能一遍一遍回想美好的過往、獨自品嘗冰冷的現實與無望的未來，何其殘酷。

“簡……”他嘆息般地叫了她一聲，笑容微斂，“你打算什麽時候讓我……”

一縷恍惚的神色劃過那雙淺藍色的瞳眸。

她擡起頭，目光越過他的頭頂，在不知名的遠方停頓了一瞬，隨後轉身朝門口走去。

房門被拉開的時候，阿羅聽見她的聲音清晰地飄來——

“再給我一個晚上。還有，記得為卡萊爾準備動物血。”

……

回憶很短，只是一剎那。

下方的廣場上，卡萊爾已經同阿羅等人道別完畢，正準備離開。

轉身的瞬間，一道細細的銀芒自他的頸間一閃而逝——她知道那是一條做工考究的銀項鏈，底端墜著一只小巧精致的水晶瓶。

那是她昨晚親手為他戴上的項鏈，她在那瓶中放入了一朵紫色勿忘我。

勿忘我，勿忘我，她希望卡萊爾不要忘了自己，可她卻讓阿羅抹去了他所有關於她的記憶。

視野中，卡萊爾一步一步、沈穩地走遠。忽然，他的步子頓了一頓，似有所感地回頭望向城堡這邊，眉宇間夾著一絲淺淺的困惑。

簡的心跳跟著一頓。

她不知道自己還在期待什麽，但是，當他再次轉身離開時，她的心底難以抑制地劃過了一道失落和酸楚。

——他沒有看見躲在窗簾後的她。

“現在讓他回來，還來得及。”

阿羅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，陪她一同望著窗外。

她瞥了他一眼，轉過身，側臉如古井般寂靜。

“別忘了你的承諾。”她說。

“我知道，”阿羅的心底忽然湧上一股陌生而覆雜的情緒，這股情緒令他感到迷茫，以致於分不清自己說的話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，“其實我們可以不用這麽著急。”

簡的嘴角微微一動，仿佛想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。

“早一點轉變，早一點讓你安心，不是嗎？”反正對於她而言，是早是晚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。

說完，她不待阿羅回應，兀自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，纖細的脊背挺得筆直，就像一位高傲的女王。

就像一位高傲的女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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